明州市第一看守外。
纪荷等在车里,放松靠着真皮座椅,眼帘轻闭,享受短暂清闲时间。
这家看守所常来,前段日子送肖冰,没过两个月,又来接人。
习以为常。
大约半小时,脚步声纷至沓来。
她睁开眼,绚丽夏光从梧桐枝叶中透出,刺得晕眩一瞬,抬手,挡住恼人的光,晕眩感仍未过去,胸口甚至有一点点恶心。
“老大。”车外传来一嬉皮笑脸的声音。
纪荷压了压自己胸口,让那股恶心感退去,转脸,笑看外面。
半月不见,雁北白了些,一见她笑嘻嘻。
“上车。”将人打量完毕,无大碍,纪荷勾唇一笑,“在里面过得不错。”
“每天吃了睡,睡了吃。”保镖拉开门,雁北大刺刺坐进后座,“怎么不早点接我?我出去保护你。”
“我也想早接。”纪荷撒谎,“可涉枪案,不能取保候审。”
上次在山。
江倾前脚带着她离开,后脚报警抓人,说自己遇袭,嫌犯有枪支。警方大军杀到,将在地上呻吟的一帮人一网打尽。
雁北运气好,纪荷没让他碰任何武器,唯一一把摸过的刀,还替他处理了指纹。
加上那晚他临时来找她、临时加入的保卫队伍,和蒋传兵那伙人有本质区别。
被关大半个月,配合调查清楚,确实无辜,才在今天自由。
纪荷本来有办法让他提早出来,无非到司法鉴定中心弄一份身体不适的报告,往明州市局一送、活动下关系,进去第二天就能放出。
可那时分身乏术,她被灌水泥,江倾跳江,紧接着结婚,一系列兵荒马乱事件,加上结婚这件事雁北恐怕难以接受,就心一横,让他在里面呆足日子才出来。
这一方面是自己私心、躲麻烦;另一方面也为了警方对付乔开宇的爪牙,如果雁北轻易出来,蒋传兵不好法办。
现在,乔开宇等于没一只手,逃犯的事又满头包,自顾不暇。
纪荷狠狠清静了一段日子。
……
“过几天我要去东南亚,你好好培训,回来我给你安保公司剪彩。”
到吃饭地方,屏退保镖,在一间包厢坐着。
雁北正吃得热火朝天,突然一听这话,筷子一顿,整个人僵硬。
“怎么?有意见?”纪荷失笑。
雁北不吱声,头垂着。
纪荷给他夹菜,语气不自觉轻缓,“钱不够用就到我给你的卡里取,以后谈了女朋友,想定下来过日子也动这笔钱买房子。叔叔阿姨身体……”
粗硬握着筷子的指关节倏地一紧。
啪。
带着毛肚的两根筷子摔在桌面。
打断她话。
“你干什么。”火锅热气升腾,纪荷目光严肃。
对面男人仍旧垂着视线,隔着白烟,能看到他翕动的鼻孔,似乎怒不可遏。
“你结婚了?”良久,他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。
“对。”纪荷放下筷子,坦然转了转自己无名指的戒指。
这小子一见她就浑然忘我,戒指在他眼前堂而皇之招摇,丝毫不觉。
现在,突然发现一般,伴随着火气,质问,“和江倾?”
“显然。”她接的快,坦然、自豪、有底气。
雁北猛地抬头,眼睛瞪着,里面似乎挤出红血丝,“你……跟他……为什么……”
他打击巨大,表情不可置信。
纪荷笑了笑,“不是知你这小东西花心,我以为你暗恋我呢。”
“我问你为什么!”雁北发火,眼睛更红,但不敢真的暴躁,像在看守所里,对待那些犯事儿进来的同房,拳脚相加、毫不留情,以暴力决定生存力量。
面前这个女人,算他亲姐的存在。
小时候在垃圾山对他讲过外面的世界,后来又带着他走出垃圾山,吃香喝辣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。
没她,他现在一定开着一辆垃圾车在全城的站点打转,然后娶一位先天缺陷、或者流浪的女性做为老婆,生一堆傻子,永无宁日。
“我能把命给你,但是老大,你不要抛弃我。”雁北眼眶猩红,像是忍不住要暴哭。
“怎么会抛弃你?”纪荷惊讶,耐心凝着他,“你是我弟弟,一辈子都是,不会因为我和别人结婚,你就不是了,我就会抛弃……”
“那你为什么去东南亚?”雁北打断,眼神咄咄逼人。
纪荷眉间起了褶皱,像平静湖面猛地袭来一阵风。
东南亚……
他为什么敏感?
“雁北……”重新执筷,准备给他夹毛肚,试图安抚。
对面人突然语出惊人。
“你和我姐共用一个私密邮箱,这几年往里面传进的内容,我全都看到了……”
“……”纪荷惊异抬眸。
雁北表情狰狞,痛又怒,“你在干的所有事情我都知!”
“知什么。”纪荷放下筷子,喉间的恶心感又加重了,她眉簇起,感觉体力不支。
对面男人滔滔不绝,一点没平时忌惮她的样子。
“我在里面也看新闻,那个害死我姐的尤欣失踪了对吧!她是乔开宇的人,不是失踪,她是被绑架,马上就经东南亚中转、售卖到世界各地再也找不回来对不对!”
人口贩卖。
查了几年的东西被这五大三粗的小子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吼出来。
纪荷平静,甚至给对方倒一杯水,“先冷静一下。”
“我没法儿冷静。”雁北气得面色惨白,胸膛喘得像要爆炸,“你和我姐从前就鬼鬼祟祟,以为我不知,其实我都听得一清二楚,你们要拿普利策奖,所有记者梦寐以求的最高奖项、扬名立万,可是——”
猛地一拍桌子,握成拳的双手不住抖,抬眸,绯红的眼盯着纪荷无动于衷垂下去的脸,“你们只是记者、两个女人,想通过鸿升这个龙潭虎穴,触摸更高级、更加产业化……”
“闭嘴。”纪荷头痛。
对讲机里保镖在询问,要不要进来。
纪荷淡定对那头吩咐,不要动,她和弟弟在吵架而已。
解决完保镖。
抬眸看他,目光冷然,“你想让我死,声音就吼大一点。”
雁北表情后悔,眼睛更加红。
他平时舍不得对她大声,三年前有股东对她出言不逊,他宁可损失几年青春,也要将那个杂碎踹到重度残疾。
当时雁北就发誓,鸿升的杂碎们,如果想伤她,得从他尸体上踏过去。
现在,她要以身犯险,去挑战一个跨国犯罪产业链。
她只是记者,只是女人,不是变形金刚,生命没了可以重来。
“我陪你去。”这是雁北的底线,他红着眼角,轻吼,“让我保护你不行吗。”
“你姐已经死了。”纪荷站起身,不容置疑的态度,“你再出事,我没法跟你爸妈交代。”
将倒给他的水,端起,一饮而尽。
甘甜,又有点苦。
转眸,笑看他,“有人陪我。不用太操心。”
“……谁?”雁北不甘心站起,拉住她手腕,“老大……”
“他是你姐夫,不会让我有事。”她眼底晃着淡淡的笑意,像夏日落在墙面的两块凉意,令人爽快的同时又感觉到脚底发麻。
“求求你……”雁北说,“我给你下跪,不要去。”
他真的跪下来。
纪荷没拉住他,由他扯着自己的一只手腕,抬到他脸上,轻微哽咽,“姐……我叫你姐……你会死的……那是国际产业链……是躲在深处不为人知的大型企业,他们员工成千上万,有自己的规则和防护手段,你不要以卵击石。”
纪荷叹气,抬另一只手揉揉他后脑勺,“我准备很多年了,比你了解他们。再大的跨国企业,都有管理人员。鸿升是他们的一员。我比你想象中更加深的……已经在接触他们。不用担心。”
雁北无法不担心。
她那些偷偷收藏的资料,他一字不漏目睹。
事情只会比他想象的更糟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