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德皇帝做了个梦。
梦很漫长,他的军队被人突然袭击。
枪炮排山倒海,赤甲骑兵四面冲突,谁都不能抵御,使各旗仓皇逃窜,狼狈至极,就连皇帝卤薄都丢了。
直接把自己气醒。
醒来四肢无力,左半边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,稍加回忆,额头的血管直跳,差点再把自己气昏过去。
坏了,真打败仗了。
打一场败仗,被折磨三回,梦里都不放过朕!
气得崇德皇帝在颠簸的马车上砸着车辕直骂:“承宗!承宗!”
多尔衮穿着脏兮兮的铠甲就乘马护在不远处,看见马车上有动静,一脸喜意拍马过来,离近了才听见黄台吉在骂人。
把多尔衮吓坏了,连忙凑近了急道:“圣汗,事已至此,以龙体为重,万不可再动气!”
多尔衮双目赤红,石青蓝缎的蟒甲上,绒面多处磨损,还有被刀砍的痕迹,脸颊都凹了下去,让本就瘦小的他,看上去更像受气包,狼狈又可怜。
黄台吉听了劝告,强压心头怒意与委屈,看向多尔衮心疼道:“不过打了一仗,你怎么像三日没睡觉似的……刘承宗的军队,撤了吗?”
多尔衮本就委屈,一听黄台吉的话,满是血丝的赤红眼睛差点掉下泪来:“圣汗,你昏迷五日了啊!”
这五天里,多尔衮一刻都不敢歇息,即使是困得不行在马背上眯着了,走不了多远也会醒来,看看黄台吉的情况,喂些汤水。
黄台吉再不醒来,他都要快马给留守盛京的代善传信,让大贝勒给皇帝做出殡准备了。
在崇德皇帝的错愕中,多尔衮道:“如今我们已入边墙,刘承宗的军队,三日前仍在敖汉滩,伊尔登领二十骑在边外探查,尚未回返。”
直到此时,黄台吉都还没能从兵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,只能听着多尔衮这几日来的部署、探查、情报分析。
那刘承宗真的是狂得没边了,打完仗都不带挪窝的,于战场就近扎营多日,大群秃鹫盘旋不散。
“好在,看上去刘承宗也没了追击余力……伤亡?”
崇德皇帝刚醒来时,就想要问这个,心里却害怕得很,不敢听见具体答案。
只能憋在喉咙,不吐不快。
到这时,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,才对多尔衮开口问道:“伤亡如何?”
多尔衮原本脸上还带着看见黄台吉死里逃生的喜悦,闻言却一下愣住,当场差点哭出来。
崇德皇帝一睡了之,岳讬、豪格是小辈,至于多铎别说扛事,能不找事就谢天谢地了。
那家伙逃窜争先,将马活活跑死,又把多尔衮旗下的甲喇章京从马背上拽下来,抢了马跑得飞快,第一个抵达边墙,钻进墩台让人给他做搓条饽饽吃。
统率败将残兵回返的重任落到多尔衮肩膀上,战战兢兢手忙脚乱,还得给胡闹的多铎擦屁股。
多尔衮心里委屈啊,他也就才比多铎大一岁半!
领军回还这几日,他心里无比想念平日里讨厌的哥哥们。
比如脑子奇奇怪怪但巨能打的亲大哥阿济格,同辈但快能当他爷爷的代善,甚至就连在奇怪程度比大哥还大哥的阿敏,他也很想念。
这三人若在,至少他能轻快点。
多尔衮此时最不敢听见的,就是黄台吉问他伤亡。
“圣汗,这……先回盛京吧。”
哪知道崇德皇帝一听急了,瞪眼板脸道:“难道你只顾逃窜,未录伤亡?”
多尔衮没说话,只是看着黄台吉,黄台吉就明白,伤亡已经清点出来了。
只是多尔衮不愿说。
“说吧。”
崇德皇帝鼻间重重叹息:“朕心里有数。”
“怀顺王耿仲明阵上中矛,肠泄于地,塞回腹中随军逃了三日,昨日薨了;恭顺王孔有德随师撤军途中被冲散,不知所踪;正红旗公爵和硕图额附于前阵指挥,遭冲天炮轰击,阵殁……”
“乌真超哈固山额真马光远,当阵受铳槌面,前额碎裂,前日殁了;正蓝旗参将伊勒慎遭炮,阵殁;镶白旗……”
多尔衮起先还一个个说,说着就面露不忍,摇头道:“全军阵殁、失踪、受创者数逾四万,现下收拢残兵尚有三万八千有奇,其中堪战者两万余,另有轻伤……”
黄台吉无力地摆手。
不能再听了。
他,他觉得随着老汗殡天,后金国的天命也被带走了。
“白旗,你的白旗还有多少人?”
多尔衮不禁错愕,在这个时候,崇德皇帝居然没问他所在的镶黄旗还有多少人。
他答道:“禀圣汗,正白旗损失不大,在阵仍有铁甲兵九百余,合在旗兵丁三千四百二十;镶白旗遭受重创,在阵仅余兵丁两千一百二十。”
出乎他的预料,听闻这一噩耗,黄台吉不仅没有发火,面上反而露出庆幸:“好!好!好!”
“只要你的白旗未受重创,朕的心就安定了!”
因为镶黄旗的损失,是不到一千的马军,虽然不少是铁甲兵,但歹青并不缺铁,铠甲是能快速且大量的造出来的。
黄台吉对自己的直系人马,心里有底,让他没底的是多尔衮的人。
只要多尔衮没受太大损失,他们两个,就是歹青势力最大的旗主,联手之下,能压服任何人。
至少不必担心内乱。
若是正白旗亦受重创,只怕就压不住其他旗主了。
“现下,在阵旗军还有多少,待伤愈堪战的旗下兵丁,八旗。”
黄台吉一说这话,多尔衮就知道不算汉蒙与天佑军的人马,各旗人马他都清楚,但一时半会加不上来,便道:“八旗之下,尚有两万三千余。”
崇德皇帝在这一瞬间,像被抽了精气,如同老了十岁,长吁短叹。
此次出征,征发在旗兵丁三万八千余,如今只剩两万三千,里头还有不少人带伤再难上阵。
甚至那些阵亡旗兵,莫要说尸骨,就连辫子都没能带回,里面不知有多少宗亲姻亲……黄台吉甚至不知该以合面目回返盛京。
失败的滋味太过苦涩,令人难以下咽。
“朕……”
黄台吉摇摇头,很真诚地对多尔衮问道:“我是不是不该执意追他,打这场仗?”
多尔衮叹了口气。
崇德皇帝这句话,让他无端想起,遇袭前一日,多铎在帐中对他说过的话。
多铎说刘承宗的进兵路线像鬼一样,除非想被追上,否则就算走的比他快也追不上他,何况追上了也没法把钱夺回来,不如回家听戏。
多尔衮现在想来,多铎是对的。